走近法官——老季的蜂蜜

“王法官,我今早从老家来的时候,带了几瓶蜂蜜,是我自己养的蜜蜂……”趁着书记员外出拿调解笔录的空,对面的老人小声对我说。他姓季,70岁,和我公公一样的年纪,对于他的称呼我也是有过考虑,称呼他为“季先生”“ 季老”“ 同志” ,明显不适合山里人,称呼他为“季大爷”,也不大适合现在的场合,于是我还是选择称呼他为“老季”,好像他没有明显的不适应,姑且就把他称为“老季”吧。

“不用,不用,我们有纪律。”我赶紧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他是案件当事人,这里是法院办公室,绝对不能拿当事人的东西,这是受贿。我本能的反应是拒绝,坚决拒绝,因为吃拿卡要被老百姓戳脊梁骨的教训太多了,不正之风不仅群众不满意,我们也是深恶痛绝的。

“王法官,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为我这个案子操了太多心了……”看到我的防备,老季急忙辩白。提起这个老季,也算是个不幸人了。老季为人耿直,年轻时是党的好干部,当村主任的时候因为看不惯共事的村书记中饱私囊,赌气下海经营了铝合金门窗生意,攒了钱给儿子在国道边盖了两层楼结婚居住。本想颐养天年,不料,儿子因为给亲戚贷款担保,亲戚还不上贷款跑了路,儿子被银行追债。银行还申请法院保全了儿子住的两层楼,法院上午11 点多送达的保全手续,儿子下午3 点就开始腹痛,没熬过当晚就去世了,医院诊断是因心脏引发的猝死,后来媳妇改嫁,给他留了个12 岁的孙子。3 年多了,老季一直跑这跑那,为死去的儿子要说法。列夫·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在法院已经待到了第 13 个年头,看到过各种各样的不幸,有的远比悲情小说要令人伤感得多,我感觉自己都快要麻木了。

“不用谢我,今天你能来法院,就是对我们的信任。”这是我的心里话。老季以全家四口的名义起诉了银行,要求银行因保全错误承担赔偿责任,一审判决驳回,老季用省下的住院费交了上诉费,非得上诉,要说法,上诉状末尾还缀了句话“保留追究法院责任的权利” 。二审是在年前开庭、 汇报结束,结果仍然是判决驳回,无法判定老季儿子的死亡与银行申请保全行为之间存在因果关系。判了事不了啊,我年前思来想去,不能就这么判了,我得给调解。我向领导汇报,请领导与银行当地法院的领导沟通,看银行能出多少钱,至少给活着的人以心理上的安慰。银行好像开了几次董事会,最后终于同意出2 万元。考虑老季肯定不会同意,他开始在庭上表明了态度,不是钱的问题,但有了这个基础,我还是想跟老季谈。年后,第一个开工日,我给老季打了电话,让他来趟法院,我知道他肯定不乐意我们开着警车到他门上去。

“我知道,你今天整整跟我说了一上午,我听进去了,我就是不懂为什么合法却不合情,银行与我儿子的死是有关系的,可是我也不想让你为难……”我看出老季心里的不甘和无奈。“合法不合情”,这是我经常听到的话,有些时候,在情面前,我们搬出的法律条文往往是那么苍白无力。我记得满头银发的老陈非得要求对方老板的儿子也出车祸为他的儿子抵命,只因他认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记得风尘仆仆的老夏逢年过节都会来质问我为什么把她的案子办错了,只因她怀疑村干部和招商引资来的韩企相互勾结……有些人生命里的苦,你永远无法感同身受。面对他们,我往往无言以对。

“老季,向前看吧,孙子小,老伴还有病呢……”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尽快结束这个话题。每个案件当事人的背后,都有自己的痛苦、心酸、无奈、绝望和孤独,也有活下去的意义和坚持。一个刑事法官说过:你办的其实不是案子,而是别人的人生。对于民事法官而言,一个案件不仅是别人的人生,自己还得身临其境地经历一番,才能和当事人开得了口、说得上话。长期接触负能量,我会为一次在公交车上被让座、从一次公益活动中受益,心情大好一阵子,同事有时候会笑话我很幼稚。

“王法官,我的蜂蜜你一定要收下,我从早上5点多就往这走了,背了整整一路……”见我坚持不收,老季又开口道。在今天见到老季之前,我从未透露给他争取了2万元的经济帮助,也没有想到他今天能同意我提出的解决方案。早上来的时候就捎着蜂蜜,肯定不是因为我给他争取了2万块钱准备的,那他是为了什么?念头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来不及思考,我看见老季的眼神有些慌乱。一位年长的同事曾开玩笑地对我说:“你就是人精啊,你想你一年办多少个案子,接触多少当事人,十年办多少案子,接触多少当事人,你天天都在跟形形色色的当事人打交道,你用眼一瞄,就知道这个当事人在想什么。”我的确见过很多当事人的眼神,愤恨的、空洞的、绝望的、挣扎的、躲闪的……很多眼神让你想说爱很难,很多眼神也让你恨不起来。

“这些蜂蜜,你卖吗?得多少钱?”我忽然想到这个老掉牙的套路。老套路,我自己用过多次了:父母欠一屁股债还离了婚的小脏孩;不知妈妈是谁又因车祸失去爸爸的初中生;女儿女婿年没过完就双双溺死在水塘的老汉……见到他们,涌出的往往不仅是眼泪,还有掏出200元的冲动。为了这个老套路,老公不止一次跟我提过意见了。是呀,我俩从学校毕业参加工作,在这收入不高房价却很高的五线小城市,直到儿子上幼儿园才结束租房的历史,前年又添了二宝,两个孩子的消费噌噌往上涨,每月还得还房贷、车贷,要不是我坚决抵制支付宝捆绑我的工资卡,两人就是标准的月光族了。不掏出这200 元,我心里永远会遗憾,而这200元,对我又真的很重要。

“对,我卖给你,我平常都卖60元一瓶,我一共带了4 瓶,我卖给你,你出钱,我收多收少是我的事。”老季显得有些兴奋,我心里却苦笑。前几年,我调解的一起建设工程施工合同纠纷案件,五千多万的工程款,四方外地当事人,庭审从一上班就开始了,到中午下班证据还没质证完,我和四方当事人一商量,为了节约时间,大家一起到单位附近的馆子吃盘水饺,回来继续质证,下午下班了还没对完账,我们又一起来到我的办公室,叫了外卖,一起吃完,继续对账,一直到十点多。当时没有太多的顾虑,就是为了把案子快了了,没有一个人提出不妥当。现在形势不同了,你想把当事人当作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人家还不一定乐意呢。

“老季,我收下你的蜂蜜!”我粗略一算, 400 元买下老季的蜂蜜应该不会让他吃亏。可我手上没那么多现金,我呼呼地跑了几个办公室借了 200 元,加上我包里有的 200元,带着400元,我和书记员、老季一起去拿蜂蜜。大儿子经常笑话我,就会唱一首歌——《星仔走天涯》,“……落雨也不怕,落雪也不怕,就算寒冷,大风雪落下……”其实我想告诉老季:加班加点不怕,跑腿跑路不怕,就怕你不信我,谢谢你选择信任我!

来源：日照市中级人民法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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